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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图契丹,当先灭西夏。
赵顼的决心不可动摇。祖宗的耻辱,必须用胜利来洗雪。
“卿不必多言。便是砸锅卖铁,朕亦要打赢这一仗!”皇帝如此向他最重要的臣子们如此宣布着,“汉唐故土,绝不能久染膻腥!”
“陛下英明!”崇政殿中,所有的臣子都拜了下去,高声附和着皇帝的豪情壮志。只有司马光屹然不动,目光平静从容地望着皇帝。
赵顼亦不以为意。他早已习惯他这些臣子的脾气。平心而论,赵顼称得上是史上少有的能优容大臣的君主。他将目光转向他的枢密使与枢密副使们。
文彦博微微躬了下身子,沉声道:“陛下,枢密会议商议的结果,臣等已具表上呈。”
“朕已读过。”赵顼点点头,由年高德勋的军中宿将、元老们组成的枢密会议,是一个没有决定权的参谋机构,专门就军事方面的问题讨论,提出建议供皇帝参考决策。枢密会议对于伐夏有种种意见,但有一点却是统一的:天予弗取,反受其咎。
但是身为枢密使的文彦博,在伐夏的问题上,内心却有点矛盾。他懂军事,但却并不是一个武人,而是一个名臣。所以,一方面,他有着与司马光同样的担忧,担心无法速战速决,久拖不下,使国家陷入泥潭;另一方面,曾经久历西事的文彦博,与枢密会议的那些元老宿将们一样,亦无法放弃这样的天赐良机。
这样的机会,一百年间也只会有这么一次。
况且,文彦博也明白,宋军是有很大可能打赢这一仗的。宋朝为了这场战争,准备了许久了。熙宁十一年以来,陕西路通过种种手段陆续储存了四百多万石粮食,导致司马光所说的熙宁十二年两浙、湖广米价居高不下的原因,这亦是其中之一。这四百多石军粮,可供十余万军队,数十万丁夫半年至十个月之用(当年石越在赵顼面前,还是说了外行话,他大大低估了运输的耗费;而司马光亦远远低估了这个数字)。只要前期军粮有充足的保证,以宋军现在的战斗力,再加上其他方面的种种准备,战争就大有希望。
仿佛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,文彦博继续说道:“陛下已决心一战,抵定西北。臣等不敢不切实言之。以军费而论,臣以为一千万贯的开销是肯定不够的。且虽说大军在外,利在速战,但若期以一年必胜,只怕也不切实际。臣以为,朝廷至少需要有打上两年的准备。除与西夏外,对契丹亦不可不防,开封黄河以北地区的堡寨,不能停工,与辽国接壤地区,尚须继续修葺城池,保持警戒,以防有不测之变。禁军之未整编部队,亦当加速整编——在西夏作战的军队,未必不需要援军。此外,每次胜利之后的犒赏费用,亦不能省。朝廷不能奢望前线的将士们节省着打仗。”
无论如何,文彦博都必须先将困难指出来,做鸵鸟是打不赢战争。
“此外,至熙宁十二年为止,朝廷在延绥行营有步军四万二千、马军一万八百;环庆行营步军一万五千、马军九千;秦凤行营步军三万九千、马军一万二千六百;熙河行营步军一万二千、马军一千八百;长安以陕西内地驻军步军二万四千、马军三千六百。全部禁军合计步军十三万二千、马军三万七千八百。这还没有计算陕西路的厢军、蕃兵、沿边弓箭手的数量。西夏虽经屡败,兼之内乱,但控弦之士,附翼于梁氏者,亦不下二十万,其余各种势力,更不可不防。朝廷欲期以必胜,不能仅以西军之众伐灭人国。枢密院以为,河东路之飞武军第三军、飞骑军亦当参预伐夏之役。而自殿前司诸军中,当调遣拱圣军、骁骑军、宣武第一军、第二军、铁林军为助。再遣使招董毡助战,如此,方能保持对西夏之绝对优势。故此,在计算军费的时候,臣以为宁可高估一点。”
文彦博将兵力配置向众人一交底,司马光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。一千万贯!他实在是远远低估了这个数字。这样规模的战争,一千万贯能支持半年之用,已经是谢天谢地了。
“但是若能平定西夏,这笔开销是值得的。”吕惠卿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,插道:“朝廷养兵之费,每岁至少在五千万贯,多则六千万贯。其中大半耗费在陕西。若能平定西夏,则朝廷无复西顾之忧,大力裁兵,归兵为农,单一岁所节省之军费,便不止一两千万贯。此乃万世之功业。臣以为为大臣者,当目及长远,不可锱铢必较。”
“吕相公说得轻易。”司马光读出了吕惠卿话中的讽刺,立即反唇相讥,“休说战无必胜之事。便有必胜,治理西夏的开支,又岂能少了?无大军威慑,只怕军队前脚方走,立时便有变乱。在西夏驻军,转运之费,未必下于战争之费。要使群羌心服,谈何容易?只恐我大宋更无裁军之日。”他又转向皇帝,亢声说道:“陛下,臣不敏,亦知圣主当修德以徕远人。设使大宋政治清明、百姓富足、国强兵练,夏国与契丹又何敢犯境?纵有扰边,我击破不难。何必如此耗费根本,大兴兵戈,使天下之民,未见其利,先受其害?为子孙除害,立万世之功,此汉武之托辞,前汉衰败之由也。臣不才,待罪侍奉三朝,不敢不冒死直谏:真正的圣主,不是那些开疆拓土、耀武扬威之主,而是能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,使外敌不敢冒犯之主。愿陛下三思之。”
身为户部尚书,皇帝与整个朝廷暗中对于伐夏的决心与所做的准备,司马光是非常清楚的。虽然明知道无法阻止整件事情的发生,但是他始终认为自己已当尽到自己的责任。为这个庞大的国家管理了几年的财政之后,司马光对自己的一些观念更加坚持,而另一些观念,却也同时发生也不易觉察的改变。他更加坚信,灵武、燕云,不应当成为宋朝的历史包袱,汉唐有汉唐的特征,但是大宋可以有自己的选择。他全力支持军队的改革,一只更有战斗力的军队,可以保障大宋的安全。但是,若有希望谋求与西夏、契丹的和平相处,便没有必要选择战争——毕竟,现在宋朝对西夏与契丹,都不必支付那耻辱性的“岁赐”了。他致力追求的大宋,是一个政府能力行节俭,人民能丰衣足食、享受教化的国家。这样的国家,才是司马光理想中,不逊于三代之治的社会;这样的国家,只会让远方的蛮夷们羡慕向往,而绝不敢轻易侵犯,纵然受到侵犯,大宋也有能力给予有力的回击。冒着财政破产的危险,打一场必要性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战争,身为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之一,司马光更相信朝廷是被历史蒙住了双眼。
司马光也并不是一个完全回避战争的书呆子。他的观念也在微妙的发生着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转变。他其实并不是回避战争,而是不知不觉中,他已经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:战争必须划算,主动发动的战争,它的风险要尽可能的可以控制。对于向南方、向海洋的扩张,司马光由最开始的疑虑,已经渐渐转变成默默地支持。身为户部尚书,他比旁人更敏锐地觉察到了海洋战争与大陆战争的区别。
但在这一点上,以整个大宋而论,司马光是孤独的。
皇帝的脸色变得阴霾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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