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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蜀中其实没多少存粮——石越抚陕,密谋伐夏,为筹集粮草,事先曾向蜀中买粮;而各地常平仓之挪用亏欠又是常事,熙宁十四年时蜀中官仓存粮本就不足,吕吉甫以为西南夷反手可定,亦未先作准备,事到临头,只好行和籴之法。自孟氏[131]以来,虽有‘扬一益二’之称,可益州之赋役亦素重于他路,富者固有之,而下户亦极多。朝廷虽屡有严禁,不得擅自向下户和籴征调,和籴需由自愿,但一涉及军需,地方官征不上粮草,便要丢乌纱帽……”说到这里,司马康忍不住讥刺道:“今之君子,争减半年磨勘,虽杀人亦为之,何况这竟是要丢乌纱帽的?哪里由得你百姓自愿不自愿?和籴转而变成科索,有良心的官员,一手交粮一手给钱;次一等的官员,先交粮后给钱;最劣者,则是籴粮之后,给你一张欠条而已,朝廷拨放之钱钞,反入了这些贪官口袋。自古以来,地方官吏皆是欺善怕恶之辈,朝廷远在汴京,地方豪强却近在眼前,几道诏令,怎管得住他们欺上瞒下?于是和籴反是中下户来承担。”
“除此以外,用兵不免要征粮征夫,可愈是征调百姓愈是困乏,百姓愈困苦则所征调之物愈少,征调之物愈少则官吏征调愈急,于是百姓逃匿,或聚为盗贼,治安愈乱,而需兵愈多……益州路诸司或媚附吕吉甫,或惧其威势,多方隐匿,报喜不报忧,有几个据实上报的,反被斥为主官无能——别州无事,惟他这一州便有事,这不正是你无能么?事后这些官员便都被降级甚至贬斥。若非自三月以来成都粮价突然一路暴涨,几个月内由一贯每石攀升至交钞两贯,朝廷还被蒙在鼓里!”
“这不过是他们再也瞒不住了。但朝廷便算知道,亦无良策。”司马光平静的语气,连他自己都似乎感到有点难以理解。
司马康一怔,诧异地望着他的父亲。便听司马光又淡淡道:“朝廷就那点家底。自仁宗以来,汴京积畜之粮草,多则七年,少则五年。然从熙宁七年大灾开始,国家大大小小水旱灾害,便也没稍停;紧接着是又是用兵,先是西夏后是西南,亦未曾停过。官家是仁君,爱惜民力,救灾用兵的粮草,多半都是存粮。汴京的存粮,这十年来,断断续续用得差不多了。今年汴京存粮只够一岁之用,这是再也不能少的了。汴河、黄河、蔡河、广济河,到处都挤满了漕船。去年两淮、两浙是大熟,两湖两江亦是丰年;今年也看情形也是丰年。为防谷贱伤农,朝廷在东南各地买粮,又想方设法把粮食送到京师、陕西、河东、河北,一是补足京师存粮,二是保证边郡军粮。尤其河北是天下根本,却连连灾害欠收,元气刚刚恢复过来,军粮供应,还是要仰赖东南。但是一条运河每年只能运这么多粮食,如今已是到了极限,凭谁也没有本事将东南的粮食一下子全搬到京师、河北、西北、益州来——若非石越当年倡议,修葺了自江陵至京师的河道官道,使蔡河分解了汴河之压力,便是眼下的局面也难以维持。”司马光低声叹了口气,抬头望着司马康,苦笑道:“你道我没有想过运粮进蜀么?可漕运运粮,平均每运米百万石至京师,需费三十七万缗钱——这还没算上漕船、漕兵以及疏运河道之成本。若让粮食走陆路,从东南运到汴京,便是天价。这几年从汴京运粮到两北,朝廷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?!要运进益州,费用更是不敢想象。我与吕吉甫虽然不和,但我却宁肯吕吉甫得个好名声,亦不愿看到蜀中局面败坏!”
“其实去年冬我便已经感觉到益州不对了,亦略做了些准备。”听到这里,司马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,那正是司马光给皇帝的三封奏章都被留中之后的事情,当时连他都不知道司马光的奏折里写的是什么。他心中一凛,又听他父亲充满无奈地说道:“然我终亦是束手无策!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。纵使不顾两北塞防,不计费用,将增运之粮菽全部运给益州,陆路困于蜀道,水路困于三峡,能运进去的粮菽不过是杯水车薪。倘若把运费加上,又足以让西南之支出翻倍。何况两北塞防关系国家之根本,亦不得不顾。除非有两三年的时间——但看现在之局势……”自做了这个户部尚书以来,司马光为了改善国家之财政而锱铢必较,每日休息不过两个时辰,累得几度吐血,这般劳心劳力,归根到底,其实也是为了民富国强,但他却再也料不到,眼见着大败西夏,收复灵夏故土,在刚刚看到这个国家将要走向一条康庄大道之时,却冷不防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中。身为同时代最优秀的历史学家,他比这个国家任何一个人都明白,现在益州路的局势,究竟意味着什么!
“君子非不见用,小人亦得侧身其间!君子非不见用,小人亦得……”司马光喃喃自语,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?是应该遵循自己以前的想法,君子小人势不两立?还是应当肯定他这些年来的选择,尽心竭力地匡扶朝政,为有所为而不惜与小人共事?
他所能预见到的局面,让他不自禁地怀疑起自己这几年的努力,但是,回想他这些年来所付出的心血,司马光又觉得并非一文不值。这几个月来,一个念头不断在他心间萦绕——为有所作为而妥协也许不是错误,但是妥协不应当意味着放弃斗争。君子不当消极地“言不用则去”,但也应当不惮于站在朝堂之上,与小人斗争到底……
司马光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衰老,曾公亮死了,吴充死了,张方平致仕了,文彦博比自己还大十多岁,此时已经快八十了,在枢密院也呆不久了,冯京也已经六十多岁,并且越来越不得宠——吏部的事务,现在几乎都是由吏部侍郎主持。司马光心里很清楚,皇帝不喜欢一个吏部尚书干上十年!那些善会揣摩上意的御史们弹劾冯京也越来越多,越来越放肆了,也许就在这一两年内,冯京迟早要出知地方。自从苏辙被吕惠卿赶到了福建后,王珪与陈绎便都已经在眼巴巴地盼着,希望有机会做到这个“天下第一部”的尚书……
当老人凋零,正人被赶出朝堂之后,这江山社稷,百姓黎民,该托付给谁?!这朝堂之上,一定要有才德兼备的正人君子来匡扶社稷,驱逐小人!只有这样,他才勉强对得起三朝皇帝的知遇之恩、太皇太后的信任,以及他身为士大夫之责任与良心!
“君子非不见用,小人亦得侧身其间……”司马康低声重复着他父亲的话,抬起头来,慨声说道:“依孩儿之见,国家腹心之患,不在益州,而在都堂。庆父不死,鲁难未已!”
“庆父不死,鲁难未已!”蔡京望着王谷,道:“我若没猜错的话,君实相公这样做,亦是为了对付‘庆父’。”
“这只不过是元长你自己在胡乱猜测而已。”须臾,王谷便平静了下来,斜着眼睛看了蔡京一眼,冷冰冰地说道:“君实相公想什么,你蔡元长说了可做不得准。若是疑心他拉朋结党,排除异己,元长何不拜表弹劾?”
“君子群而不党!”蔡京笑道:“我何曾说过司马君实结党?”他身子向前一倾,盯着王谷的眸子,忽然单刀直入,笑问道:“世用兄为何不问‘庆父’是谁?”王谷一怔,蔡京又逼问道:“我说司马君实要为国家除‘庆父’,怎的世用兄竟半点也不疑这‘庆父’是谁么?还是说,世用兄心里其实早已知道谁是‘庆父’了?”
王谷仿佛被雷击中一般,一时间哑口无辞,半晌,方嚅嚅道:“方才你不是说两府么?”
“两府可不止一人。”蔡京此时铁了心要敲开王谷这扇门,竟是毫不相让,“世用兄,若说你不知道‘庆父’是谁,为何你这一个月内,竟与太府寺一个小小的九品录事打得火热?”
“元长!”王谷猛地涨红了脸,腾地站起身来,抓起放在桌上的扇子,冷冷地说道:“告辞了。”说着将手一拱,便要辞去。
“那是没用的。”蔡京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,端起茶喝了一口,沉声道:“世用兄想一举扳倒‘庆父’,扬名天下。但若想靠着一个小小的录事,只怕非止会让君实相公失望,还会连累到一家老小……”
王谷一凛,心里一犹豫,脚便没有迈出去。
“我与世用兄是同年,又是旧交,蔡王两家,又是姻亲……”蔡京微微叹了口气,极为诚恳地望着王谷,道:“若不是为此,我才不想管这些闲事。得罪了那‘庆父’,难道我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么?我亦是好不容易才进到这太府寺的!世用兄,你和那周录事打得火热,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?交钞局的事情,我这个太府寺丞都只能见着台面上的事情,他一个小小的录事,又非交钞局的人,能知道些什么?你这样做,不仅害了自己,也连累了别人——告诉你罢,那周录事,马上要调到广南西路一个边鄙小县去了。”
王谷身子一震,脸色顿时变得苍白。“这……这与他何干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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