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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越听他抱怨着枢府的效率,因笑道:“选将帅关系甚大,谨慎一点,亦是应当的。”
“只怕有人为私意而害国事。”吕惠卿发牢骚似的讥讽了一句,话锋一转,又道:“国朝之制,两府对掌文武大柄。但兵者,国之大事也,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,亦是一弊。故官制改革颇救其弊。一般的军队调动,政事堂固然不当多管,但若是关系重大的战争,无论选将用兵,政事堂都理当要管的。今西南用兵,每日空耗国帑,久而无功;枢府调兵选将,又屡战屡败。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乱,不仅关系到益州一路之安宁,亦关系到熙宁归化之成败,乃至关系到大宋一二十年之气运。我等为大臣者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岂可因为那是枢府的事,便置之不问?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,若是枢府迟迟定不了让皇上满意的人选,我辈亦不能置身事外,袖手旁观。朝廷诸公之中,以子明最为知兵,故此我特意前来,想听听子明的意见。”
“相公见询,敢不尽言。”石越欠了欠身,回道:“然熙宁归化,在下以为略嫌操之过急。西南夷之叛,若止以武力镇压,虽孙、吴再生,亦无能为。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战火,在下以为还是要剿抚并用。”吕惠卿虽说得冠冕堂皇,但石越的立场却也很分明,这话分明是要吕惠卿承认熙宁归化失败。
吕惠卿当然不可能答应,但他此来,却不是与石越争辩政见的,因此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,道:“既便是剿抚并用,总要先能剿方可抚。不能战者不可言和。子明以为,应当如何剿?派谁去剿呢?”
石越也知二人基本立场相差太远,逞口舌之利无益,他听吕惠卿话中有妥协之意,便也不愿咄咄逼人,只是顾左右而言它:“依在下之见,经略使若不能速定,益州提督使却应当早点定了。”
吕惠卿微微一笑,他曾听到过风声,皇帝有意用高遵惠为益州提督使,传闻便是石越所荐。这时石越提起此事,其意甚明——要起用高遵惠,渭南兵变的案子就要先结案,怎样处置唐康、田烈武等人就要有个定论。吕惠卿苦于在军中没有根基,他深知如今禁军中势力最大的是西军,而石越在西军中威信极高,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。在推荐经略使时,若能得他一言,份量便大不相同。但他也知道,既然是有求于人,那当然不能空手而来。
“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,不瞒子明,益州提督使的人选,我亦是想了几日了。”吕惠卿笑道:“高遵惠虽是戚里,但为人谨慎知兵,亦能有担当,正可提督益州,不知子明以为如何?”
石越却故意叹道:“可惜他这次只怕亦脱不了干系。”
“法理不外乎人情。”吕惠卿正容道:“此案拖到今日,不当再拖,须得早点给天下军民一个交待,若无罪则罢,便是有罪,政事堂也理当保全这几个人,请皇上特赦。某忝为宰相,绝不会做让忠臣义士寒心之事。”
“若能如此,亦是国家之幸,高遵惠若得脱罪,倒确是上佳之选。有他坐镇,禁军可无后顾之忧。”石越随声附和,却绝口不提唐康。
吕惠卿点点头,又恳切地说道:“我与子明,政见常有不同,这亦不必讳言。但吾辈虽意见分歧,用心却都是为了国事,这点是相同的。我素知子明与他人不同,凡事都是以国家为先的。不比朝廷中有一等人,自居‘君子’,却为了意气之争,或为明哲保身,而坐视国帑空耗,局势败坏,此辈夜半扪心自问,宁不有愧?真不知似这般人,能称‘君子’否?某虽不材,但每念及不能辅佐圣天子致太平盛世,常坐立不安,夜不能寐。不管益州路现在究竟如何,速择良将,打上几个胜仗,对国家皆有百利而无一害。吾辈既为朝廷公卿,受皇上重恩,当此主忧臣辱之时,应当先放下争议,不计个人荣辱,以国事为先……”
他言语切切,令人动容。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在位,熙宁归化便无法纠正,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,国家亦无法休养生息。于公于私,他都一定要将吕惠卿赶出政事堂。但吕惠卿既然开出了赦免唐康的价码,他亦不能不有所回报。唐康的案子,若吕惠卿真要从中作梗,结果如何也难以预料。他一向视唐康如亲弟,自然不能坐视不理,而田烈武、李浑,更有性命之忧——李浑倒也罢了,石越与他素不相识,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;但田烈武,石越却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……而且,从公义来说,益州局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,他也无法准确知道,毕竟从益州到汴京,有十几天的时间差,各种信息又真假搀杂,令人无法准确判断。若再这么拖下去,风险也是极大的——万一突然矛盾爆发,到时候就真的悔之无及。尽快取得对西南夷的军事胜利,从短期来看的确可以稳定益州局势。当然,石越也有私心,他未偿不想借机来左右益州经略使的任命。
但是,这种妥协,也可能给吕惠卿喘息之机,甚至让宋朝在改土归流上越陷越深……权衡种种利弊得失,石越一时间竟然也无法决断。
沉吟许久,石越方下定决心,说道:“相公忧国之心,令人感佩。益州经略使,在下亦以为应当早定。兵机贵速,久拖不决,非用兵之利。然官兵屡战屡败,当此之时,皇上、枢府于选将调兵,加倍谨慎,亦是为了万全。”他顿了顿,又问道:“相公可知道枢府都推荐过哪些大臣?”
“皆是重臣宿将。”吕惠卿知石越已经答应,心中大喜,忙道:“益州之兵,五花八门,不用重臣宿将,怕节制不住。刚刚才有渭南兵变之事……只不知为何,竟无一人合圣意者。”
石越笑道:“益州的确既有河朔兵,又有西军,又有东南禁军、厢军、土兵,但对善用兵者,没什么节制不了的。韩信能驱市人作战,章邯以刑徒大败项梁,此二人,谁曾管他的兵来自何处?枢府因官军一败再败,又碰上渭南兵变,满心想的都是谨慎。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胜仗,便只能依赖西军,舍此别无他途。什么河朔军、东南禁军、厢军、土兵,窃以为都不必管他。从西军抽调精锐,从西军择选良将,便是这两条章程。”
“子明之言,正合吾意。”
“西南夷所居之地,是群山绵延之所,其与洞蛮、溪蛮还不同,有许多种落,素来不事耕种,而喜畜牧,是以又有骑兵。要破西南夷,一定要用骑兵,但河朔骑兵却不堪使用,要用山地骑兵。这是狄武襄公赖以破侬智高者。”
“山地骑兵?”吕惠卿原本聪明过人,一经石越提醒,便恍然大悟,连连点头,赞道:“子明高见。”
“国朝马军自李继迁叛乱之后,便日渐衰落,如今虽然重建,但毕竟尚有不足处。在平原驰骋作战,以今日之禁军,便是契丹精锐,亦可与其一较高下。我军马术虽然略逊,然纪律严明,马军之骨干,都是西军久战健儿,更有蕃骑中骁勇之士,如今又添了许多西夏降将,国朝骑军之盛,莫过于今日。然要在西南与叛夷作战,却如同一个从未坐过船的勇士在惊涛骇浪之中,于一叶小舟上,与一善习水性之人搏斗。是以己之短,攻敌之长,鲜有不败者。兼之西南多瘴气,北人不习水土,未战已先损耗三停。”石越侃侃而谈,说得吕惠卿频频点头。当年以盛唐之强盛,几十万唐军还葬身于西南,若这还可以说是将领无能的话——另一个时空中,以忽必烈之英武,蒙古骑兵之骁勇,还有许多蕃部望风而降,争为前锋向导,十万大军远征大理国,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,虽然成功,但最后活下来的蒙军却不过二万余人,更有数十万匹战马死于此役——西南地利的厉害,由此可见一斑。西南夷虽比不得南诏、大理,但宋军投入的力量却也不如唐军、蒙军,也经受不起唐军、蒙军那样的损失。巨大的损失曾经迫使忽必烈一改蒙军习惯,没有在大理屠城,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,借其威望来维持在大理的占领——但此时的宋朝,却不会有蒙古人那样的好形势,真要是那种惨胜,后果没有人敢想象。不过这些计较,石越却是没办法与吕惠卿分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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