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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越微微叹了口气,侧过头去,却见潘照临微微睁开眼睛,二人四目相交,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下眼神。朝廷加这个尾巴,内里涵义是十分丰富的。一个马政,不知道牵扯上了多少官员,虽然白水潭会议辩论失败,让皇帝下定了决心,而那些既得利益者迫于舆论,亦不得不退步,但他们毕竟不肯轻易吐出这块肥肉。在技术上设置一个小小的障碍,只许陕西籍人经营陕西路之马场,立马就将汴京、江南、蜀中那财大气粗的富商们挡在门外,从而除去了最强大的竞争对手。他们一定是自信在陕西路内,无人能竞争过自己。而只要马场掌握在自己人手中,经营得好,利益是自己占了;经营不好,则是石越的马政改革失败。到时候推动重来,又可以吸吮国库的钱财。而在皇帝方面,肯定也不愿意见到江南的富商们到处伸手……
“还真是敢小看我石某人啊!”石越在心里冷冷的说道。“只要准了马政改革劄子,此事便操于我手,我还不信陕西这么大地方,还找不到几个合适的人来经营马场。”石越是绝不能容忍马政改革被破坏的——将牧马监转为大规模的马场,在石越而言,也不仅仅是改革马政这么简单,这还是他雄心勃勃的改善整个陕西生态环境计划中的一环。陕西的疲弊,除了当时现实的原因外,还有一个很大原因,便是千余年来的过度开发,耗尽了陕西的元气。在石越看来,将陕西由农耕生产方式,逐步转变为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,是恢复陕西生态的关键。熙宁年间的陕西,相比起一千年后的陕西来说,还是大有可为的。将保护生态的关键地带,逐步转变为牧场,防止农业带来破坏,留给子孙后代的陕西,完全可以重现它“天府之国”的美誉[115]。若从这个角度来说,陈良现在所耗费心血而努力的,还不仅仅是百年之计,而是千年大计!
“学士事先已有钧令,凡涉嫌沙苑监案的家族,要尽量避免让他们竞拍下牧马监。”陈良无奈地苦笑道:“但将这些人排除之后,学生却发现,整个陕西路,竟找不出几家有资格又愿意来竞拍马场的人家了。陕西一路的风俗学士是明白的,清白持家的士大夫的确也有许多,但是大多不喜货殖,讲究的是诗书礼义传家。让他们力耕、垦田、淤河、兴修水利,他们不会后人,但是让他们从事货殖、经营马场,却是多半不屑为之。且平心而论,最适合经营马场的几家,反倒是与沙苑监案有牵涉的几个家族……”
石越听到这些话,虽然明知是事实,脸却不由自主似的沉了下去。
“子柔的意思是,我绕不开这些人?”石越冷冰冰地问道。
“学生是以为,至少,学士绕不开卫家。”陈良并没有因为石越不喜而有所畏缩,照样直言不讳。
“啪”地一声,石越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,桌上茶杯乱晃,茶水溅得到处都是。
陈良毫不退缩,一双眸子直视着石越。
潘照临微微睁开双眼,望着二人,半晌,方淡淡说道:“公子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行大事者,岂能无容人之量?”
“是容人还是藏污纳垢?!”石越讥讽地说道,“卫家不过一土财主,凭什么便非得俯仰其鼻息?”
“为行大善,有时候必须忍小恶。”潘照临道:“且公子所言差矣,卫家非土财主可比。且不论其家世背景,单是卫棠与《秦报》今日之影响,便不可轻视。汴京之人,能视桑家为土财主否?”潘照临说话全不客气。
石越转过头,久久注视着潘照临,心中实是恼怒异常。但即便是盛怒之时,他心中也有一丝清明,知道自己恼怒的原因,其实是因为李、陈二人,说的都是事实。这等事情,若是才来那几年倒也罢了,那时候夹着尾巴做人尚且要战战兢兢,每晚睡觉之前总要“三省吾身”——不过省的是当天的言谈举止,有没有什么失漏,会不会授人以柄,生怕有半点不妥,自己生死荣辱事小,一腔抱负却只能付诸东流,因此若以当时之心情而论,倒是平常。但时至今日,他以朝廷重臣、宠臣的身份,负安抚一路之重,石越在陕西过惯了一呼百诺的生活,但即便在声望日隆,如日中天之时,面对着极为厌恶的“恶势力”,也不能为所欲为,实在让人心中有如憋着一股闷气,左冲右突,却无处发泄。自己自以为巧思妙策,要将陕西这些地头蛇戏耍一把,不料到头来,还是要寻求与他们合作……
“卫棠!卫棠!”石越恶狠狠的念着,他心中仿佛有个魔鬼探出头来,用充满诱惑力的语调说道:“你有这个权力除去挡在面前的石头。只要你挥挥手,权力、阴谋……没什么不能绕开的,没有什么要妥协的。应当是他们怕你,向你妥协,而不是相反……你应当向他们展示你的权力与手段!”
人一旦拥有支配他人的力量,就很难抑制住去使用它的冲动。
使用包括权力在内的暴力手段去压迫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,永远是最简单、最痛快的行为。
但是,没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。越是最简单、最痛快的手段,便越是要付出更为巨大的代价。
人类极容易沉浸于其中,而无法自拔。维持社会良好运转的规则也会被击得粉碎,接下来便是一步一步走向残酷与血腥的相互斗争,报复与反报复。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,当司马光要将新党大肆贬斥偏远之地的时候,范纯仁就清醒的意识到,从此大宋的政治斗争将走向更加残酷的方向。而历史亦果然如他所料,恶性的循环一旦开始,就难以阻止,从此新旧党争愈演愈烈,宋朝也在这党争中丧失元气,最后走向亡国。到了那种时候,既便有程颐这样的人进行自我反省与反思,却也无能去阻止历史的惯性。
除掉卫家只是举手之劳,大规模的铲除陕西所有不顺眼的士绅也不是难事。但是,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没有让人信服的证据,在既有的规则下去打击对手,而是依赖于权力与阴谋去打击敌人;敌人同样也会不惮于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。他石越可以对付卫家,别人难道就不敢对付唐家、桑家?
人人都知道旧的社会规则有许多的问题,特别是阻碍到自己时,更加会怒不可遏。但是在破坏了旧的规则之后,又会怎么样?
建设永远都要比破坏难上上百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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